第85章 好友


绯园的暖厅选的靠里,在冬日里被重重院墙环绕着不能透进风来,却是极向阳的好地方。

        秋日里天高气爽,阳光没有什么阻碍地穿过晴空,直直进入暖厅之中。那带着些秋意的轻风进入阁中后,也在层层布帘的隔绝下失却了让人身上生寒的凉意。

        三人来到厅中,封连瞧见,在阁子最靠里的地方果然放了一个银丝碳的小炉子。炉子不大,却刚好放在几个摞起来的软垫之前,软垫上搭着厚实的貂皮软毯,一旁还摆放着轻薄却温暖的毯子、手炉之类。

        一瞧便是细心准备了的,刚好够封连一人使用。

        他不禁有些失笑:“怎的就这般如临大敌了?”

        姜樾也笑了起来:“不这样二哥恐怕要担心呢!今日是霜降,气肃而凝、露结为霜,日子一天天变冷起来了,封哥哥怕受凉,可不是要好好保养着?”

        霜降乃是二十四节气中第十八个节气,也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一日常被视为初冬的伊始,许多人家也都备好了冬日的常用物品,是以今日封连过来,绯园中才这般齐备又迅速地准备好了东西。

        封连听姜樾提起霜降,不由说道:“好在今年北地初霜来得晚些,总归是好过前些年……”

        正说着,他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

        姜谦让人把准备好的姜汤端了上来,口中抱怨道:“你们这些文人,夏日里担心河道泛滥,冬日里害怕雪水成灾……就连秋天也不安生,降个霜、下个雨,或早或晚的都能让你们操心……”

        姜樾手上捧着热热的茶盏,忍不住笑弯了腰:“二哥,说的仿佛你不是文人一般!难不成你也是上战场的将军,只是坐镇京中,运筹帷幄?”

        姜谦瞪了她一眼:“樾儿,我倒觉着你越大,越发不懂规矩——我可给你记着呢,今日数落我多少回了!”

        厅内温暖如春,封连坐在柔软的貂皮毯子上,双手捧着一碗熬得浓稠却不刺鼻的姜汤,慢慢喝着,微笑地听他们兄妹拌嘴。

        下人们偶尔从厅前走过,给三人身边添上些东西,或是走进来点上气味悠远清淡的香炉,又静悄悄地走出去。

        虽是肃杀的秋日,在姜府的园子里,却给人归家一般温暖惬意的感受。

        封连待他们兄妹之间战事稍歇,这才微笑着对姜谦道:“霜降杀百草,倒不是我操心多了,去岁初霜来得早了七、八日,北地农作物便险些颗粒无收……咳,咳……加之南涝北旱,百姓日子本就过得不易,这秋日之灾,也显得尤为重要了。”

        姜谦瞧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朝中多少食君俸禄的朝臣,每日里凭着朝廷的供养、百姓的供奉,何其自在、逍遥!却从不曾为百姓真心实意地做一件事情……若是大楚的百姓都要靠在野之士挂念,也难怪一日不如一日了。”

        一边说着,他又埋怨封连:“你入了秋就一直病着,能不能少操些心?心神不省,病便好的慢……京中秋日短,你瞧瞧这都要冬天了,一场病还没好全!”

        姜谦就是这个脾气,明明他总在操心别人,还责怪旁人挂念得多。

        他见封连喝完了姜汤,便喊一旁侍立的下人:“没瞧见封公子的碗空了?一点眼力都不长,快去换了秋日养生的茶水过来,要我前些日子送到绯园的那个,那个什么桂圆茶……”

        姜樾看不下去了,开口嗔道:“二哥!那个桂圆红枣茶是给女孩儿家喝的!”

        明明是被数落了的,那在一旁服侍的丫头却抿着嘴儿,想笑却只敢偷笑的模样,上前接过了封连递过来的空碗。

        他们兄妹在一处,从来都是这样吵吵闹闹的模样,让原本寂静冷肃的秋日里也沾染了些温馨的气氛,大约这就是家的意义所在罢。有人时时关心,也有人刻刻陪伴,哪怕是斗嘴争执,心里也是安稳踏实的。

        封连一时有些羡慕:“还是姊妹兄弟多一些好,在一处也热闹。”

        “封哥哥日后娶了妻,多生几个便是,”姜樾歪了歪头,精致漂亮的猫瞳笑着弯成了月牙儿:“也就我二哥这个脾气热闹些,他一个人坐着都不安生,能顶一屋子人热热闹闹说话呢!”

        “姜樾!我看你是几天不被收拾一通,心里就不舒服了?”姜谦把手里的茶盏“咔哒”一下搁在矮桌上,冷笑着看向不安分的妹妹。

        见二哥果真要生气,姜樾这才咯咯笑着躲开,一边还告饶:“事不过三,我这是最后一遭了,二哥饶了我!”

        姜谦原打算给她些教训,可谁料姜樾灵活得很,一扭身躲在了封连后面。

        他今日还是仅仅用木簪束着头发,身上穿着没有纹饰的浅色衣袍。明明是最简单朴素的打扮,在他端坐挺直的身上便穿出了无法言说的尊贵之气。

        封连微笑着护在姜樾前面,手上还捧着他从家里带过来的手炉。姜谦靠近了,便闻见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或者是初草香气,从那手炉里一点点飘出,一如封连这个人,温和淡然,只是浅浅淡淡地笑着,便能让人如沐春风、周身舒畅。

        姜谦身形高大,想来连胳膊都要比旁人长,便伸出右臂来去拿姜樾:“你这臭丫头,看我今日不教教你,二哥这两个字怎么写……”

        姜樾险些被姜谦一把揪住,大笑着尖叫:“封哥哥!救命——二哥要杀人啦!”

        许是姜樾活泼的样子感染了他,也或许是久病之人终于嗅到外间新鲜的空气,封连第一次在姜谦面前笑得毫无顾忌。他浅淡的唇色在喝过姜汤后渐渐变成带着嫣红的深色,眉心那点朱砂仿佛活过来一般,在他撑起来的五指之间若隐若现。

        封连坐着,伸手挡住面前站起来要抓姜樾的青年,笑得喘不过气来:“谦哥,樾儿不懂事,饶了她罢!”

        他一向用“姜兄”来称呼姜谦,恪守朋友之间的礼仪,却总是让人仿佛觉得冷淡。姜谦从前只当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没有在意。

        “祖父一早便给我起了表字,只是未到加冠时候,旁人便一直不知,”姜谦笑了,此刻也顾不得去理会姜樾,“你可以唤我的字,叩清。”

        姜樾从封连身后探出了头,问他:“封哥哥你可知二哥这字的缘来?我问了他许多遍,可二哥死活不肯说,非要我自己多读书。”

        封连想了想,抬头看向姜谦:“我不十分确定,想来是出自《礼记》中的《聘义》篇罢?”

        姜谦冲封连笑了笑,又坐了回去,却没有答话。

        姜樾毕竟出自书香之家,从小也是熟读诗书的,此时便恍然:“‘叩其声清越以长’,可是说的这一句?”

        封连点头:“《聘义》本是子贡问夫子,为何君子重玉而轻贱似玉的美石,孔子便用君子来比玉。其中‘叩其声清越以长’,便是来说敲击玉石之时,发出的声音……”

        他闭上了眼,微微笑起来,似乎在想象,用浅白微透的玉石轻轻敲击另一块,阳光下两块美玉撞击时,发出的一声声清越脆响。

        不由抚掌大笑:“此表字甚妙!”

        姜樾一向不喜读孔子,她更爱的是话本儿传奇,山川广记此类杂书,此时听了封连的解释,只盘腿坐在了地上:

        “可是二哥明明同他的表字不像。君子比德于玉焉,二哥是个君子,确实没什么不妥……可若说温其如玉,说得却更像封哥哥呢。”

        姜谦一怔,不由抬头看向了封连。

        只见他失笑,对姜樾道:“姜老太爷昔日起了‘叩清’二字,想来有许多深意在内,也未必便是我这般解释。”

        姜樾说的不错,若说如玉的气质,确实更适合封连一些。明明他才似美玉一般,温润而泽、缜密以栗。可除却一切这些美好的品质,姜谦脑海中还有一句用来形容封连更加贴切符合的——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姜谦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却没有敢当着封连的面说出来。

        赞他气质超绝还好,若是当真毫不避讳地夸他容貌,恐怕脾气再好的人,心里也该不快了。

        姜谦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等它变凉——他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却听着妹妹和封连聊的话,渐渐地出了神。

        两人不知何时聊起了今年夏天,姜樾表哥下场考试却被抬了出来的事。

        “……表哥为会试准备了许久,又是秉烛夜读、又是遍访名师,就连舅母也特特来京里陪他。可没曾想,不过下场考了两日时间,便中了暑……不得不退出来,再等三年。”

        封连摇头:“世事难料,非人力可以改变。很多时候,并不是付出多少、想要多少,便能得到多少的。”

        姜樾可惜道:“可是表哥,该有多失望……”

        封连见她神情略有忧色,心知她也未必全是因着这件事而烦忧,只道:“只要未被逼入绝境,便一直都会有希望。小小的挫败和失落,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那缓缓流淌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味道,仿佛山间流动的山泉,清澈又悦耳:

        “你表哥年岁还小,自然还能再等三年——三年的时间固然可以发生许多变数,可若目标是明确的,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他的话分明是在说黄文彦,可字里行间,却让姜樾听出了她自己。

        镇南王府突如其来的骤变打乱了一切,周梓绡要为母亲守孝,三年之内不议嫁娶。

        可即便遇到再多阻挠、出现更多新的问题,只要姜樾的心坚定不变,便没有人将她同他分开。

        大约封连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种魅力,凡是同他相处之人,不过聊上几句,胸中再多的郁郁也会随着他善解人意的言语在不经意间一点点消失不见。更何况封连向来了解姜樾,就连她自己都不甚明白的心结,在封连这里早已瞧得清清楚楚。

        姜樾笑着同封连说了一会儿话,果真心里觉得好受了许多。

        她悄悄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也轻松下来:“封哥哥,多谢你安慰我。”

        封连摇了摇头,一如既往温柔地看着她:“樾儿日后若还有烦恼,尽管来寻我便是。”

        她站起身来,只觉得周身轻快无比,笑着对封连道:“快入冬了,这些日子我在家闲着无事,给父亲哥哥们每人做了一件小东西,封哥哥也有的——我这便去拿来!”

        姜樾话音还未落,便三步一跃地跑走了。

        封连看着她轻快的步伐,脸上的笑意也松快不少。

        姜谦一口喝尽了手里半凉的茶,问他:“你今日过来,莫不是专门要做知心哥哥的罢?”

        封连见他这样饮茶,心中明明知道秋日喝凉茶不利养生,可又见这露凝为霜的寒冷深秋里,火气旺盛的姜谦还穿着薄薄的夏衫,不由摇头,压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姜谦身子强健,想来也不似他,整日里忌讳这忌讳那。

        姜谦还以为封连摇头是在回答他方才问的话,便接着问道:“那便真的是来找我的了?”

        许是说了一会儿话,封连有些累了,此时听了姜谦的发问,不由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姜谦闷闷的,一个仰身,直接倒在了铺着木质地板的地上。

        他们原是并肩坐在地上的,姜谦这一躺下,封连便只能回过身去看着他。

        二人年岁相差不过月余,封连还未过十六岁的生辰,可姜谦却已经十七了。此时仰躺着的他没了身高上的压制,浓密的睫毛随着垂下来的眼眸上下交叠在一起,只让封连觉得,姜谦像是个没有得到满意答案的大孩子。

        “叩清,”姜谦听见他叫了他的表字,心里不由颤了颤,又听他继续道,“这些日子,恐怕要托你为我寻个地方……”

        姜谦一个鲤鱼打挺,蓦地坐起身来:“什么地方?”

        封连缓缓道:“梓绡闭门谢客,在京中想来不会引起注意,可我便不同了。”

        说着他停顿了一下,在一旁伺候的丫鬟上来为他们添了茶水,却听姜谦对她道:“你先退下,在门口瞧着,莫让人进来打扰。”

        那丫头走了出去,封连才继续道:“自我归京以来,便有诸多视线加身,行事虽不方便了些,可不得不如此。如今大局已定,我也该避一避了。”

        姜谦不由皱眉:“为何不回广元?况且京中冬日严寒,于你养病也颇有不利,哪里比得上南方之地……”

        封连却笑道:“播下去的种子,岂有不亲眼看着收获的时候?”

        姜谦大约知道些封连的想法,也给过他一些帮助,却一直恪守着朋友之间的界限,不曾多问。

        如今他只问:“你要住多久?”

        “大约月余时间。”

        姜谦点了点头,细细想了想,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个好地方。

        “既然要主持大局,便不能里京城太远,不若去芙蓉山上姜府的温泉庄子,那里冬日间我们也常会过去小住一段时间,”姜谦思索着,要以什么名义让封连住进去,“况且庄子上气候宜人,最适合养病……”

        他双眼一亮:“对!养病——”

        姜谦一下子激动起来,凑近了封连:“正好再过几日我要调到京郊大营去给皇城训练新兵,营地就在芙蓉山下,每日来回姜府很是不便!我同父亲母亲商议一番,夜里住在山上的庄子里,过上几日再邀你过去养病,岂不两全其美?”

        封连还没点头,便听见外面姜樾对丫头说话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在外面守着门做什么……”

        姜谦扬声唤她:“樾儿!快进来,有事同你说!”

        姜樾手上捧着一个雕花乌木匣子,进了厅中,瞧见封连端端正正地坐在矮几之前,自家哥哥却歪七扭八、坐没个坐像,不由开口说他:“二哥,你也注意着些自己的形象……”

        姜谦却摆手道:“过些日子我调到京郊大营里,便要住在芙蓉山上去了,届时还会邀你封哥哥一同到温泉山庄小住。你去不去?”

        姜樾一愣,突地想起,三个月前在山庄的露天池子里同周梓绡做的荒唐事。

        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双手也握紧了怀中的匣子,只推脱道:“我……我前些日子还约了鸣纱在家涮锅子,便不去了。”

        说着她把那乌木匣子递给封连,道:“封哥哥,去岁我二哥去北地围猎时打到几只雪地貂儿,差人制成上好的皮子,我便做成了围领,冬日里用着正好。”

        封连接过了匣子,含笑道了谢。

        三人又说说笑笑一阵,未及午膳时间,封连便告辞了。姜谦和姜樾苦留他不住,只能亲自把他送出了姜府。

        封连乘着来时的马车,辘辘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在车中时他打开了姜樾拿给他的乌木匣子,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两条天然色的毛领。

        貂皮触之柔软,轻若烟霞却格外保暖,就连上面根根分明的毛发,都泛着淡淡的光泽。封连爱惜地抚摸着围领上细密的针脚,却将两条一模一样的围领取出一条,拿在了手上,又重新将木匣的盖子盖了回去。

        到了府上后,封连将匣子连同里面一条貂毛围领交给了赶车的临泉,吩咐道:“去把这个送到镇南王府去。”

        临泉一愣:“这不是姜二小姐给主子的吗?”

        封连淡淡道:“让你去便去,早些回来,府里给你留着午膳。”

        说着他便入了门,只留下外面的临泉,捧着匣子满头雾水,驾车去了镇南王府。

        封连手上攥着姜樾亲手做的围领,心中温暖的同时,却又蔓延着淡淡的苦意。她虽未明说,可两条一模一样的领子,恐怕只有交到镇南王府的那一个,蕴含着她真正的少女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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