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了结


京中前些日子各大酒楼来了不少陌生面孔,看上去像是久住的样子,让整日凑热闹的闲人们不由睁大了眼睛,心中暗暗猜测各种故事的版本,等着他们的动作。

        可谁曾想这群人整日待在房中,也不怎么出门,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许是惊涛骇浪之前总会又一段诡异的平静,又或者他们本就没有什么目的,谁又说的准?就在众人的热情慢慢减退的时候,却不知从哪传起流言。

        “听说这群人是南边忠义将士的后代,我瞧见一个模样浑似张将军的少年……”

        这话说出来,当即有人反驳他:“张将军早就因为参与谋逆之事,府上被抄了!后人不知流落何处,还能被你瞧见?”

        茶馆中本就是流言聚散之地,真真假假,全凭各人判断了。

        那人涨红了面皮:“果真像他!张将军年轻时名动京城,我姐姐给他家的夫人做过衣裳,我也给张将军量过身材……”

        说话之人正是京中有名的衣裳铺子王记的当家裁缝,王记早年名气不小,只是这些年慢慢沉寂下来了。

        王裁缝越说底气越足,明明当时只是恍惚瞟了一眼,可在同人争辩之中,那只有三分像的容貌也变成了七分像:

        “张将军家确实有个小公子,算算时间,也到了这个年纪!”

        二人一时间争执不下,便听见旁边一个一直闷声喝茶、穿着朴素干净灰袍子的人抬起头来,低声道:“你们两个别争了!我知道些事情……”

        众人见他神神秘秘,不由凑近了,且听那人细细道来。

        灰衣人放下了茶碗,皱着眉头小声地说:“五年前镇南大将军通敌叛国,朝野为之震动,就连京城的大街小巷也贴满了参与谋逆之事的罪臣姓名,其中确实有张将军,他家也被抄了个干净、子孙流放北地。”

        同王裁缝争执那人瞧见灰衣人肯定了自己的说法,不由暗暗挺直了背,眼中露出些得意的神色。

        只听灰衣人又娓娓说道:

        “后来又过了两年,原本沸沸扬扬的消息竟沉寂了下去,封将军谋逆一事是不是谁也不敢提起了?”

        此事当年在京城确实也算蹊跷,仿佛一夜之间,通敌叛国的封晟便被所有人遗忘了。就连今日提起封晟旧案,还有不少人诧异怎么会说起了他。

        “百姓不清楚原委,可朝堂上,却是早为封将军平反了的。”

        此言一出,顿时惊坐满堂。

        “不可能!”

        “平反了?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老兄莫要瞎说啊,这通敌叛国之罪,还能平反?”

        “再说了,就算是真的平反,朝廷怎么不说?”

        一时间成为风口浪尖的灰衣人脸上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他似乎没瞧见不少人已经摇着头走开了,只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继续道:

        “封晟本就忠肝义胆,当年说在他房中搜出谋逆叛国的密信,多少人都不信的……后来真相大白,封将军果然是被冤枉的,陷害他的,正是镇南王的副手秦畴。他害了封将军之后,又同南族里应外合,害镇南王吃了败仗,被敌军围困沙场……你们当镇南王府名震南疆的周家父子三人,如何一夜间尽数战死?全是那秦畴害的!可罪人得逞后却逃到了南国,投靠了那边。”

        他这话说的有模有样,还牵扯到了镇南王府。这人又是一副临危不乱的镇定表情,登时便有三成人信了。

        “老兄说的若并非假话,怎的不见邸报登出……”这便是最大的疑问和不解之处了。

        灰衣人冷笑:“邸报登什么?难不成要登出来,当年朝廷斩了那么多将军,都是清白无辜、战功赫赫的功臣?”

        茶馆中众人登时心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们当酒楼里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好端端的这么些人上京,若是没有宅邸也该租个院子,住在京城最好的酒楼里,一日千金地散出去,岂不是有钱没处花?”

        众人面面相觑:“难不成,他们是来寻朝廷的麻烦的?”

        “不对不对,寻麻烦偏偏如此大张旗鼓,没有道理。”

        “会不会是想要联名上书……”

        “李兄说的有理!住在酒楼里,朝廷便能得了消息知道他们上京,过些日子再上书鸣冤,也就说的通了……”

        灰衣人说完就又捧起了茶碗,安安静静地吃茶。茶馆中一时间沸沸扬扬,到处都是谈论这件事情的。听他们聊得沸反盈天,灰衣人终于达成了目的,这才起身结账,在众人毫无所觉的时候悄悄离去了。

        京城中这样的场景,同一时间上演在不同的茶馆、酒楼等消息集散的地方,不过半日时间,这新传出的消息便飞遍了整个京城,大街小巷竟无一人不在谈论此事。

        “你知道了吗?当年被冤枉了的忠臣后代到京城住着,要找朝廷要个说法了!”

        “嘘!赵兄慎言,这事还说不准真假,让人听见不好……”

        “嗤——李兄怎么这般胆小?大家都在说,此事还能有假?”

        民间街头巷尾的消息,最早传到的还是大臣们的耳中,端坐高高朝堂之上的皇帝倒是第二日才听说了。

        这一日的早朝,皇上面色格外铁青。

        这些天单单为了封家旧案,朝堂上半数的大臣站出来同他作对,非要嚷嚷着昭告天下,为冤屈的众将平反;紧接着京城便悄无声息住进来一群人,竟还就是当年被抄家流放了的子嗣;这消息还未传到他耳中,却又听说,当年被封口了的消息,如今京城竟无人不知。

        这桩桩件件未免太巧了,若说没有人暗中操控,谁会肯信?

        早膳时皇帝摔了满桌子饭菜,怒气冲冲地在殿中转了好几圈,终于还是到了时辰,这才不得不上早朝。

        他不待群臣老生常谈地为冤臣情愿,只率先发难:“京城之中一夜而起的流言,是从何处传来的?”

        大楚因着开国帝王征圣帝自诩明君,便要广开言路,是以京中对于言论一向十分自由。这嘴长在人身上,况且大楚向来不禁言论,百姓们在茶室街头谈论朝政是常有的事,就连皇帝的后宫,也时常能听到有人大大咧咧地在街上讨论。

        皇上这一发问,便难倒了众人。

        宽阔的大殿中一片寂静,皇帝胸口中憋闷不已,不由沉声问道:“徐爱卿,你来说!”

        “这……”年迈的老臣一脸为难,“微臣虽负责审查邸报的内容,可那是昭告百姓朝中的大事……若说听到底下的人在说什么,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传言到底只是传言,总不能差人大张旗鼓地去查吧?

        皇帝沉声道:“外面把朕的名声都传成了什么样子,众爱卿都不知晓?竟还有人,敢指名道姓地说朕是个不辨是非的昏君!此事必须要查!这些荒唐的闲言碎语,朕再不想听人说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放肆?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传出这些言论来,只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一时间又有大臣上前进言:“此事只能等风波过去,百姓的言谈是禁不住的,若是陛下执意要禁言,恐怕会适得其反……”

        见皇帝还是铁青着脸,最是直言不讳的御史上前一步:“大楚开国皇帝征圣帝当年铁血手腕,一举坑杀五万异族战俘,京中流言蜚语四起,纷纷指责征圣帝残暴不仁、不堪大任,可征圣帝不过坦然一笑,任君议论。”

        他顿了顿,皱着眉头直言进道:“陛下爱惜羽毛,可百姓的言论不过是一时的,智者所为一笑了之,等此事风波平息也便罢了。若是陛下派出人马去查传言的始末,再大肆抓捕言论过激之人,只怕会引起百姓更多不满,届时陛下的名声恐怕会更坏了。”

        御史言官是从来不会因为言论获罪的,故而在朝堂上,最有恃无恐、能言善辩的就是他们。

        皇帝心中暗恨不已,可又无奈,只能把这事暂且搁下。

        可他到底憋着一肚子火,总要找个地方发泄出来,一时便瞄准了一言不发的姜文:

        “朕记得,封晟的公子,如今是在姜爱卿家里住着罢?京中一时冒出来不少封晟旧部的后人,要说同他没有联系,朕是不信的。想必姜爱卿也知道一些消息了?”

        封连的事,不少是姜谦帮着做的,身为父亲的姜文岂会不知?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两个动作。

        此时被皇帝指明点出来,姜文只能故作茫然:“陛下说的是封连?”

        朝中的老臣,哪一个不早修炼成精了?即便这流言是姜文放出去的,他也有本事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更何况姜谦早避了嫌,已有多日不曾归家。

        姜文脸上的表情纯良不似作伪,只冲御座之上的人道:“启禀陛下……封连原是我儿姜谦的旧友,因着谦儿受陛下之名前去京郊大营为御林军训练新兵,便住在了芙蓉山上姜家的庄子里。适逢封连那孩子体弱多病,入了秋便大病一场,两三个月未曾下塌,是以小儿便邀了封连去温泉庄子上养病。”

        他满脸疑惑:“这两个孩子也有半月未曾踏入京城半步,许是陛下想错了罢?”

        皇上皱眉,沉声问道:“封连是去你家庄子上养病的?京城的流言,当真与他无关?”

        姜文又拱手道:“陛下明鉴。封家小儿自当日流放北地落下了病根,听大夫说,最受不得寒。每每发病便深思倦怠,只昏睡在榻上罢了……况且封连多年未曾入京,若说他一个未加冠的孩子,能控制京城百姓的言论,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皇帝知道此事再问姜谦,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却又不知哪一句话头触到了这些日子不安分的那一群人,便又开始进言:

        “启禀陛下,微臣今日上朝前收到一封书信,打开看了之后,不得不带到了金銮殿……只是此信,不知该不该呈到御前。”

        皇上心想,不呈到朕面前才好呢。可到底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只得道:“呈上来罢。”

        瞧见说话的是这些天挑头进言为五年前冤案平反的宋高杰,皇上心里早有了准备,可等他真的打开信封,不由还是气得浑身发抖:

        “宋高杰!你呈给朕的,是什么东西!”

        只见那信封中厚厚的一叠信纸,全然被鲜红的血迹沾染,刺目惊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帝此时的脸已经完全放了下来,只狠狠盯住阶下的臣子。权利和爵位、荣誉和财富,都是他赏给臣子的,只要他一个念头,便能让这个不知尊卑的蠢货,失去所有的一切。

        宋高杰上前一步,慨然不惧圣上的威严:

        “陛下不如看一看信中内容,便知晓了。”

        皇帝咬着牙:“宋高杰,谁给你的胆子,把这污秽之物呈到御前……”

        众臣不知那是何物,只瞧见陛下手中的信纸,就连背面都透着刺目的红色。

        “该不会是……血书?”年纪尚轻的礼部侍郎一个没忍住,不由惊呼出声,却被姜文拉了一把,示意他闭嘴。

        大殿上顿时一片寂静。

        皇上手里的已不是一张信纸,而是厚厚的一叠了。这么厚一叠血书,该是用多少人的鲜血书写而成?大楚从来没有过血书上殿的先例,血色本就不吉,况朱红又是圣上御用笔批的颜色,寻常人是不能用的,是以这书信呈上来,便惹得皇上大怒。

        宋高杰“砰”地一声,双膝跪在了坚硬冰冷的地上,高声呼道:“这书信字字泣血,乃是忠义之士的后代用自己的鲜血写下的,还请陛下阅过内容!”

        皇帝强忍着怒意,一张张草草看过,便将那书信猛地拍在了龙案之上:“宋高杰!你这是何意?当年封晟一案群臣附议,一个个大义凛然地请求株连!奸臣蒙蔽圣听,做朝臣的不担起责任,到头来却是在指责朕处事不公?还是宋爱卿在为他人抱屈,斥责朕苛待了忠臣之后?!”

        宋高杰心知,过了今日,恐怕他的仕途也到头了。

        可忠烈之士的魂魄还在底下,夜夜向他诉说着心中的冤屈;那些人的后代,明明一个个不大的年纪,却被贬为贱籍、饱受摧残,甚至许多人受尽凌辱而死……

        他双目含泪,看向御座之上的人:“若陛下还有心,看到这字字用血泪书写下来的信,便会心痛……边疆将士为了大楚拼杀了一生,非但未落得好的下场,却连后人都饱受欺凌、不得善终……微臣不敢指责陛下当日决断,可陛下也是人,错了便是错了……这些未亡人,还有埋骨地下的英魂,他们所求不多,不过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不过是向天下昭示,还他们一个清白啊!”

        那斑斑的血迹生生刺痛了御座上皇帝的眼睛,只见朝臣们一个个沉默地上前,纷纷跪倒在地,深深伏了下来:“请陛下还英魂们一个公道,善待英烈之后。”

        一时间,武将之处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仅剩的几个尚未跪地的文臣,也是当日一力要求严惩封家与同封家亲近“逆臣”的大臣们。

        大楚还未出过昏君,当今皇上也不过是刚愎自用了些,不肯轻易低头认错罢了,谈不上昏聩。此时见到这幅情景,他不禁颓然坐在龙椅之上,久久没有言语。

        群臣都低着头,没人瞧见高高的御座之上,那个尚在壮年、英武不凡,却被逼到无路可退之人脸上的莫测的神情。

        他第一次尝到,这权利的宝座带给他的,除了无上的欢愉和杀伐决断的快乐之外,还有着深深的孤独和无力。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众位爱卿一致上谏,朕明日便昭告天下,言明五年前抄家问斩之人……无罪。并将当日涉谋逆之罪的将士后代一一寻出,由他们来安置自己的长辈罢。”

        明明不过一日之晨,可他已经感受到了疲惫。

        皇帝站起了身,又吩咐道:“昭告天下的文书由礼部尚书姜文执笔,直接递到案前,经朕朱批之后,再由京城邸报发出。”

        说着他转身离开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身后传来执事太监一如既往尖细的声音:“陛下起驾——”

        跪在地上的朝臣恭恭敬敬地向远去的帝王行礼,此事了结,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

        早朝上的风云变幻传入京城中各家之耳,皇上松口为众将平反的消息也如长了翅膀一般,传到了京郊芙蓉山上去。

        且不说这一消息如何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退了朝的帝王到底心中郁郁,明明还是晨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前去御书房处理公务,而是散步到了御花园里。

        他淡淡地吩咐身边的宫人:“朕要一个人走走,不许跟着。”

        京城冬日里百花凋尽,连最是争奇斗艳的御花园,此时也光秃秃的,除了枯枝落叶之外,没有什么景色可赏。满目萧瑟的景致,不过让人徒增愁绪罢了,可身为九五之尊,却不得不向一群朝臣低头,难道还不值得发怒、发愁?

        皇帝身上还穿着华丽厚重的朝服,足下踏着贵重的金线绣龙纹厚底双龙靴,踩着干枯的落叶,一步步往御花园深处走去。

        许是过惯了被众星拱月的日子,身边时时刻刻环绕着宫人、臣子,妃嫔、儿女,皇帝独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花园中,竟生出难得的清静之感。许久未得空闲之人突然可以安安静静一个人思考,也是难得的惬意了。

        只是他今日实在心绪不佳,明明正值壮年,可到底有些力不逮。若是五年前此事发生在朝堂之上,他一怒之下只会罢了众臣的官,又岂会让步?再过几年,恐怕他更加没有精力了,可是膝下子嗣却一直格外单薄……

        走着走着,前面仿佛出现了几声绰绰约约的笑声。

        御花园中寻常人不许大声喧哗,嫔妃更是守着规矩,唯恐声音高了些便失了体统,又怎会在此处嬉笑玩闹?

        皇帝想着大约是新入宫的宫女,还不懂宫里的规矩,也懒得斥责,只站住了脚步,打算换一个方向走了。

        可偏偏不待他挪步,便又听见前面的笑闹声渐渐大了起来,又有小宫女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皇帝皱着眉,觉得越发不像样,便从拐角处走了出来。谁料正正瞧见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的夹袄、头戴玛瑙红步摇,贵女打扮的女子向他快步走过来。

        那姑娘还回头看向后面,笑个不住,口中道:“别过来了,饶了我罢!”

        皇帝站住了脚,却没想到那姑娘分毫没有瞧见前头,直直撞到了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要摔倒在地上的人,皱眉道:“你是谁家的小姐?”

        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头上梳着就连宫里都不常见的繁复发髻。她被人一下子搂住了腰,登时手忙脚乱,便要推开面前的男子。

        皇帝这才瞧见她的脸,只觉看惯了宫中美人,却没有一个像她这般,神采飞扬间带着少女独有的俏丽,在这百花褪尽的萧瑟花园中,仿佛独独盛放着的一朵鲜艳芍药。

        许是从未被人这般抗拒过,皇帝搂着她的双臂不由又紧了紧,及至她站稳了,这才松开了手。

        少女身后的宫女们也追了上来,瞧见了身前明黄色的人影,不禁大惊失色地跪了一地:“参见皇上。”

        那姑娘脸上通红一片,也忙随着众人跪了下来:“臣女籍巧雁,冲撞了圣驾,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听见这个名字,便想到这些日子里的烦闷憋屈,都是因着她母亲之事而起的。后来韦家言明了她母亲韦氏确是庶女,却并非罪臣之后,只不过是韦家家生丫鬟生下的女儿罢了——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便是有人设计好了,借着这个话头挑起昔日之事。

        一时间皇帝对籍巧雁有些迁怒,只淡淡道:“籍小姐不在家里待着,怎么跑到朕的御花园来了?”

        籍巧雁已在宫中住了月余,敬妃把她同家里早隔开了,故而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朝堂上出了大丑。

        她还只当自己是皇帝内定好了的嫔妃,只红着脸小声道:“敬妃娘娘让我在她宫里学规矩,臣女已在宫中住了一个月,只是未曾见过皇上……”

        敬妃这些天早就不管她了,恐怕也是想着籍巧雁终究入不了宫,况且皇帝事忙,甚少往后宫里走,便任她整日在御花园闲逛。

        皇帝皱着眉头,冷声道:“敬妃就是这样教的你规矩?”

        籍巧雁心里一惊,抬起了头。瞧见皇帝面若冰霜,并不似喜欢自己的模样,一时间便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臣女,臣女……”

        到底是年轻鲜亮的姑娘家,那脸上嫩生生得都能掐出水来。此时双目含泪,满是委屈的模样,可比宫里看久了的嫔妃要新鲜得多。

        皇帝一想到还是自己让敬妃带着她学规矩的,此时对敬妃的恼怒竟越过了她去,只道:“罢了罢了,想来是敬妃的疏漏,你起来吧。”

        他脸上还是一副不虞的模样,眉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上位者的威严自然而然地从周身散发出来,把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家吓得唇色都有些发白了。

        她当即便要落下泪来,只跪着不肯起身:“今日是臣女言行不当,冲撞了皇上,还望皇上开恩,莫要责罚敬妃娘娘……”

        敬妃待她一向很好,至少籍巧雁是这般以为的。

        不过若是她知晓了当日在朝堂上,韦康平对籍巧雁母亲的身世讳莫如深,便是受了敬妃的暗示。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再怎么保养得当,终究不是十三四岁的姑娘家,又岂会甘心看着自己的外甥女入宫?况且敬妃一向瞧不上自己的庶妹,籍巧雁在她眼中,不过是家里庶出的姑娘走了大运,这才嫁到高门生了的嫡女。

        即便是让韦府名声难听些,敬妃也要用这一击,把籍巧雁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她的手段若不是恰好碰上封家的事,恐怕也只会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个小小的疙瘩;可阴差阳错,大约也是籍巧雁生来没有入宫的命,这两件事碰在一起,只怕皇帝厌了籍巧雁也是有的。

        此时籍巧雁对自己姨母的所作所为还一无所知,只双目含着泪花,哀哀求着身穿明黄色的帝王:“皇上若要责罚,便罚臣女罢!”

        皇帝不欲同她一个小丫头计较,只皱着眉道:“罢了,明日便让敬妃安排你出宫,回籍府去。”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籍巧雁的视线。

        见人走了之后,宫女们这才把跪着的籍家小姐扶了起来。

        籍巧雁勉强笑道:“算了,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我想一个人坐一坐……留下堆云便好。”

        堆云是籍府中伺候籍巧雁的丫头,如今也随着小姐一起入宫。因着不能多带人了,便只有她一个在身边伺候着。

        众人退了下去,籍巧雁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她双目泛红,眼睛里闪出些凶光,恨恨道:“好不容易打听到了皇上往这个方向来,准备了这么些天,怎的竟是这个结果!”

        堆云性子一向胆小,不似主子一样,在深宫里都敢弄些手段出来。

        她怯生生地劝道:“小姐,我们明日便回家吧,宫里哪里是好待的地方……”

        籍巧雁摇头:“不行!姨母不肯让我见皇上,我既已自己想办法见到了,便不会放手!”

        她缓缓皱起眉毛:“只是今日之事很是蹊跷。明明开始时还很顺利,可一听见我说了自己的名字,皇上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就变了……堆云,这些天你可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堆云摇头:“不曾听见什么。”

        籍巧雁又问她:“母亲不是时常往宫中递信么?怎的过了这么些天,也不见传来动静?”

        堆云也奇道:“早些时候夫人还说要给小姐送东西进来的,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籍巧雁皱起眉头:“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堆云犹犹豫豫,低声道:“不能吧?若是府上有事,敬妃娘娘难道还能瞒着小姐?”

        籍巧雁不傻,只是有些时候做事比较冲动,敬妃虽面上一点都看不出对她不好,可静下心来想一想,总会察觉到些蛛丝马迹。

        她心里不由一突,抬头问自己的丫头:“堆云,你有没有觉得,姨母不愿意让我入宫?”

        瞧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籍巧雁不由心中烦躁不已:“算了算了,问你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你在宫中不是有认识的人吗?想办法让他递个消息进来,今天晚上之前,我就要知道府上出了什么事!”

        堆云无奈,只好应了。

        她并不是府上的家生子,只是因为家道中落,这才被卖到了韦府来的。从前与她一起长大的邻里,如今已经做了宫里巡逻的御林军,是以籍府便让她跟着小姐。

        今日窥探帝踪这种掉脑袋的事,还是籍巧雁逼着她去寻了自己的青梅竹马,这才悄悄做成了的。

        到了晚膳之前,还真让堆云问出来些消息。

        她跟着主子来到一处僻静的湖边,因着天色渐暗,也没人瞧见她们两个待在这里,堆云便放心地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家里为着夫人的身世闹得正僵,老爷在朝上丢了大脸,就连大少爷的婚事,听说承恩侯府那边也有些不愿意了。”

        籍巧雁听她说完,不由气得把自己修长精美的指甲都掰断了几根。

        “就算母亲不是嫡出,可养在嫡母名下,便不是庶女!”她一向自诩嫡出的身份,很是瞧不起自己的庶妹籍巧云,可一朝听见自己的母亲也是庶出,心里一下子接受不能,“明明是件小事,偏偏拿到朝堂上来说?舅舅竟也没有当场为母亲辩白?”

        堆云无奈道:“奴婢也只是听说了这些,仿佛是舅老爷说,并不知道夫人的母亲是不是罪臣之女……”

        籍巧雁怒火攻心:“他不知道?!好好的韦家家主,能不清楚?恐怕他是不愿意说罢!只将这事拖上一拖,必能让皇上厌弃了我……”

        一时间,她咬着牙,压低了嗓子道:“亏了我还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姨母,像对母亲一般孝敬着她,还想着日后入了宫,得了宠,也照顾着她——谁曾想竟是这个贱人,到处给我暗中使绊子!”

        堆云见自家小姐出言辱骂敬妃,忙劝道:“小姐还是噤声罢!我们还在宫里,若是让人听见,可怎么办?”

        籍巧雁冷笑:“让她听见又如何?她都这样对我了,还有什么情分可言!刘玉琼和我大哥的婚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就因为不想让我入宫,她竟连我大哥的将来都不管了。亏我大哥还叫了她那么多年的姨母!”

        敬妃膝下无子,从前也是十分宠爱籍巧雁兄妹的。

        堆云无奈道:“此事木已成舟,也没有办法了。小姐,我们还是明日一早便出宫,回家去吧!”

        籍巧雁扬起手来就是一个巴掌,打在了堆云脸上:“臭丫头!我要你在这宫中有何用!这么重要的消息,竟不早早查探清楚了,害我失了个最好的机会……如今竟还在这里畏畏缩缩,说点子丧气话!”

        她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可下人在宫里是不能随便哭的,堆云忍着痛,一言不发地站在了一边。

        籍巧雁冷声道:“过来!”

        堆云以为小姐还要打她,可又不敢反抗,只能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谁料籍巧雁却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

        堆云一下子吓得脸色都白了:“小姐,不可啊!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籍巧雁冷冷地看着她:“我意已决,你若敢不听我的,看我回了家怎么收拾你!”

        堆云呆愣愣地,看着籍巧雁说不出话来。她家从前也是富贵人家,一朝败落,所有的荣华如过眼云烟,尽数没了。

        是以堆云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如此执着于那虚无缥缈的荣华富贵,竟都痴了。

        可小姐的话她到底不能反驳,只好默默地垂下了头,听她的吩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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